第七章
雪山飛狐 by 金庸
2018-9-5 19:46
陶百歲咳嗽壹聲,說道:“我在少年之時,就和歸農壹起做沒本錢的買賣……”
眾人都知他身在綠林,是飲馬川山寨的大寨主,卻不知田歸農也曾為盜,大家互望了壹眼。曹雲奇叫道:“放屁!我師父是武林豪傑,妳莫胡說八道,汙了我師父的名頭。”
陶百歲厲聲道:“武林豪傑便不行走黑道嗎?妳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,可是黑道上的英雄還瞧不起妳這種狗熊呢!我們開山立櫃,憑壹刀壹槍掙飯吃,比妳們看家護院、保鏢做官、拍馬害民,又差在哪裏了?妳師父的人品,就比妳強得多。”
曹雲奇站起身來,欲待再辯。田青文拉拉他衣襟,低聲道:“師哥,別爭啦,且讓他說下去。”曹雲奇壹張臉漲得通紅,狠狠瞪著陶百歲,終於坐下。
陶百歲大聲道:“我陶百歲自幼身在綠林,打家劫舍,從來不曾隱瞞過,大丈夫敢作敢當,又怕什麽了?不做偽君子,不充假好漢。他媽的,做了事不敢認,還不要臉的自認正人君子。”苗若蘭聽他說話岔了開去,說道:“陶伯伯,我爹爹也說,綠林中盡有英雄豪傑,誰也不敢小覷了。妳請說田家叔父的事吧。”陶百歲指著曹雲奇的鼻子道:“妳聽,苗大俠也這麽說,妳狠得過苗大俠麽?”曹雲奇“呸”了壹聲,不答話。
陶百歲胸中忿氣略舒,道:“歸農年輕時和我壹起做過許多大案,我壹直是他副手。他到成家之後,這才洗手不幹。他倘若瞧不起黑道人物,幹麽又肯將獨生女兒許配給我孩兒?不過話又得說回來,他和我結成親家,卻也未必當真安著什麽好心。他是要堵住我嘴,想要我隱瞞壹件大事。
“那日歸農與範幫主在滄州截阻胡壹刀夫婦,我還是在做歸農的副手。胡壹刀在大車中飛擲金錢鏢,那些給打中穴道的,其中有壹個就是我陶百歲;後來胡夫人在屋頂用白絹奪刀擲人,那些給拋下屋頂的,其中有壹個就是我陶百歲;苗人鳳罵壹群人是膽小鬼,其中有壹個就是我陶百歲。只不過當年我沒留胡子,頭發沒白,模樣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。
“胡壹刀夫婦臨死的情景,我也是在場親眼目睹,正如苗姑娘與那平阿四所說,寶樹這和尚說的是謊話。苗姑娘問道:苗大俠若知胡壹刀並非他殺父仇人,何以仍去找他比武?各位心中必想,定是寶樹心懷惡意,沒將這番話告知苗大俠了。”眾人心中正都如此想,只礙得寶樹在座,不便有所顯示。
陶百歲卻搖頭道:“錯了,錯了。想那跌打醫生閻基當時本領低微,怎敢在苗胡兩位面前弄鬼?他確是依著胡壹刀的囑咐,去說了那三樁大事,只是苗大俠卻沒聽見。閻基去大屋之時,苗大俠有事出外,乃由田歸農接見。他壹五壹十地說給歸農聽,當時我在壹旁,也都聽到了。歸農對他說道:‘都知道了。妳回去吧,我自會轉告苗大俠,妳見到他時不必再提。胡壹刀問起,妳只說已當面告知苗大俠就是。再叫他買定三口棺材,兩口大的,壹口小的,免得大爺們到頭來又要破費。’說著賞了他三十兩銀子。那閻基瞧在銀子面上,自然遵依。
“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壹刀比武,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事。為什麽不提呢?各位定然猜想:田歸農對胡壹刀心懷仇怨,想借手苗大俠將他殺了。這麽想嘛,只對了壹半。歸農確是盼胡壹刀喪命,可是他也盼借胡壹刀之手,將苗大俠殺了。
苗大俠折斷他彈弓,當眾對他辱罵,絲毫不給他臉面。我素知歸農的性子,他要強好勝,最會記恨。苗大俠如此掃他面皮,他心中痛恨苗大俠,只有比恨胡壹刀更甚。那日歸農交給我壹盒藥膏,叫我去設法塗在胡壹刀與苗大俠比武所用的刀劍之上。這件事情,老實說我既不想做,也不敢做,可又不便違拗,於是就交給了那跌打醫生閻基,要他去幹。
“各位請想,胡壹刀是何等的功夫,若中了尋常毒藥,焉能立時斃命?他閻基當時只是個鄉下郎中,哪有什麽江湖好手難以解救的毒藥?胡壹刀中的是什麽毒?那就是天龍門獨壹無二的秘制毒藥了。武林人物聞名喪膽的追命毒龍錐,就全仗這毒藥而得名。後來我又聽說,田歸農這盒藥膏之中,還混上了‘毒手藥王’的藥物,見血封喉,端的厲害無比。”
余人本來將信將疑,聽到這裏,卻已信了八九成,向阮士中、曹雲奇等天龍弟子望了幾眼。阮曹等心中惱怒,卻不便發作。
陶百歲道:“那壹日天龍門北宗輪值掌理門戶之期屆滿,田歸農也揀了這日閉門封劍。他大張筵席,請了數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。我和他是老兄弟,又是兒女親家,自然早幾日就已趕到,幫他料理。按著天龍門的規矩,北宗值滿,天龍門的劍譜,歷祖宗牒,以及這口鎮門之寶的寶刀,都得交由南宗接掌。殷兄,我說得不錯吧?”殷吉點了點頭。陶百歲又道:“這位威震天南殷吉殷大財主,是天龍門南宗掌門,他也是早幾日就到了。田歸農是否將劍譜、宗牒與寶刀按照祖訓交給妳,請殷兄照實說吧。”
殷吉站起身來,說道:“這件事陶寨主不提,在下原不便向外人明言,可是中間實有許多蹺蹊之處,在下倘若隱瞞不說,這疑團總難打破。
“那日田師兄宴客之後,退到內堂,按著歷來規矩,他就得會集南北兩宗門人,拜過闖王、創派祖宗和歷代掌門人的神位,便將寶刀傳交在下。哪知他進了內室,始終沒再出來。
“我心中焦急,直等到半夜,外客早已散盡,青文侄女忽從內室出來對我說道,她爹爹身子不適,授譜之事待明日再行。我好生奇怪,適才田師兄謝客敬酒,臉上沒壹點疲態,怎麽突然感到不適?再說傳譜授刀,只是拜壹拜列祖列宗,片刻可了,壹切都已就緒,何必再等明日?莫非田師兄不肯交出寶刀,故意拖延推諉麽?”
阮士中插口道:“殷師兄,妳這般妄自忖度,那就不是了。那日妳若單為受譜受刀而去,田師哥早就交了給妳。可是妳邀了別門別派的許多高手同來,顯然不安好心。”殷吉冷笑道:“嘿,我能有什麽壞心眼了?”阮士中道:“妳是想壹等拿到譜牒寶刀,就勒逼我們南北歸宗,讓妳做獨壹無二的掌門人。那時田師哥已經封劍,不能再出手跟人動武,妳人多勢眾,豈不是為所欲為麽?”
殷吉臉上微微壹紅,道:“天龍門分為南北二宗,原是權宜之計。當年田師兄初任北宗掌門之時,他何嘗不想歸並南宗?就算兄弟意欲兩宗合壹,光大我門,那也是壹樁美事。這總勝於阮師兄妳閣下竭力排擠雲奇、意圖自為掌門吧?”
眾人聽他們自揭醜事,原來各懷私欲,除了天龍門中人之外,大家笑嘻嘻地聽著,均有幸災樂禍之感。
苗若蘭對這些武林中門戶宗派之爭不欲多聽,輕聲問道:“後來怎麽了?”
殷吉道:“我回到下處,跟我南宗的諸位師弟商議,大家都說田師兄必有他意,我們可不能聽憑欺弄,推我去探明真情。我到田師兄臥室去問候探病,青文侄女眼睛哭得紅紅的,攔在門口,說道:‘爹已睡著啦。殷叔父請回,多謝您關懷。’我見她神情有異,心想田師兄若當真身子不適,又不是難治重病,不用哭得這麽厲害,這中間定有古怪,便回房待了半個時辰,換了衣服,再到田師兄房外去探病……”
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壹拍,喝道:“嘿,探病!探病是在房外探的麽?”
殷吉冷笑道:“就算是我偷聽,卻又怎地?我躲在窗外,只聽田師兄道:‘妳不用逼我。今日我閉門封劍,當著江湖豪傑之面,已將天龍北宗的掌門人傳給了雲奇,怎麽還能更改?妳逼我將掌門之位傳給妳,這時候可已經遲了。’又聽這位阮士中阮師兄說道:‘我怎敢逼迫師哥?但想雲奇與青文做出這等事來,連孩子也生下了。如此傷風敗俗,大犯淫戒,我門中上上下下,哪壹個還能服他?’”
殷吉說到這裏,忽聽得咕咚壹聲,田青文連人帶椅,往後便倒,暈了過去。陶子安拔出單刀,往曹雲奇頭頂劈落。曹雲奇手中沒兵刃,只得舉起椅子招架。陶百歲聽得未過門的媳婦竟做下這等醜事,只惱得哇哇大叫,也舉起壹張椅子,夾頭夾腦往曹雲奇頭上砸去。天龍諸人本來齊心對外,但這時五人揭破了臉,竟沒人過去相助曹雲奇。啪的壹響,曹雲奇背心上吃陶百歲椅子重重擊中。廳上亂成壹團。
苗若蘭叫道:“大家別動手,我說,大家請坐下!”她話聲中自有壹股威嚴之意,竟叫人難以抗拒。陶子安壹怔,收回單刀。陶百歲兀自狂怒,揮椅猛擊。陶子安抓住父親打過去的椅子,道:“爹,咱們先別動手,好叫這裏各位評個是非曲直。”陶百歲聽兒子說得有理,這才住手。
苗若蘭道:“琴兒,妳扶田姑娘到內房去歇歇。”這時田青文已慢慢醒轉,臉色慘白,低下頭自行走入內堂。眾人眼望殷吉,盼他繼續講述。
殷吉道:“只聽得田師兄長嘆壹聲,說道:‘作孽,作孽!報應,報應!’他翻來覆去,不住口地說‘作孽,報應’,隔了好壹陣,才道:‘此事明天再議,妳去吧。叫子安來,我有話跟他說。’”
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壹眼,續道:“阮師兄還待爭辯,田師兄拍床怒道:‘妳是不是想逼死我?’阮師兄這才沒話說,推門走出。我聽他們說的是自己家中醜事,倒跟我南宗無關,又怕阮師兄出來撞見,大家臉上不好看,便搶先回去自己房裏。”
阮士中冷笑道:“那晚我和田師哥說了話出來,見黑影壹閃,喝問:‘哪個狗雜種在此偷聽?’當時沒人答話,我只道當真是狗雜種,原來卻是殷師兄,這可得罪了。”說著向殷吉壹揖。他明是陪罪,實是罵人。殷吉臉色微變,但他涵養功夫甚好,回了壹禮,微笑道:“不知者不罪,好說好說。”
陶子安道:“好,現下輪到我來說啦。大家既然撕破了臉,我……我也不必再隱瞞什麽。我……我……”說到這裏,喉頭哽咽,心情激動,竟說不下去,兩道淚水卻流了下來。
眾人見他這樣壹個氣宇軒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,不免都有些不忍,於是射向曹雲奇的目光之中,自亦含著幾分氣憤,幾分怪責。陶百歲喝道:“這般不爭氣幹什麽?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。好在這媳婦還沒過門,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門楣。”
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淚,定了定神,說道:“以前每次我到田家……田伯父家中……”
曹雲奇聽他稍壹遲疑,對田歸農竟改口稱為“伯父”,不再稱他“嶽父”,心中暗喜:“哼,這小子惱了,不認青妹為妻,我正求之不得。”
只聽他續道:“青妹在有人處總是紅著臉避開,不跟我說話,可是背著在沒人的地方,咱倆總要親親熱熱地說壹陣子話。我每次帶些玩意兒給她,她也總有物事給我,繡個荷包啦、做件馬甲啦,從來就短不了……”
曹雲奇臉色漸漸難看,心道:“哼,還有這門子事,倒瞞得我好苦。”
陶子安續道:“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,我隨家父興興頭頭地趕去,壹見青妹,就覺得她容顏憔悴,好似生過了壹場大病。我心中憐惜,背著人安慰,問她是不是生了什麽病。她初時支支吾吾,我尋根究底細問,她卻發起怒來,搶白了我幾句,從此不再理我。我給她罵得糊塗啦,只有自個兒納悶。
“那日酒宴完了,我在後花園涼亭中撞見了她,見她壹雙眼哭得紅紅的,我不管什麽,就向她賠不是,說道:‘青妹,都是我不好,妳就別生氣啦。’哪知她臉壹沈,發作道:‘哼,當真是妳不好,那倒好了!偏生是別人不好,我還是死了的幹凈。’我更加摸不著頭腦,再追問幾句,她頭壹撇就走了。
“我回房睡了壹會,越想越不安,實不明白什麽地方得罪了她,於是悄悄起來,走到她房外,在窗上輕輕彈了三下。往日我們相約出來會面,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。哪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,房中竟沒半點動靜。
“隔了半晌,我又輕彈三下,仍沒聽到聲息。我奇怪起來,在窗格子上壹推,那窗子並沒閂住,應手而開,房中黑漆漆的,沒瞧見什麽。我急於要跟她說話,就從窗裏跳了進去……”
曹雲奇聽到此處,滿腔醋意從胸口直沖上來,再也不可抑制,大聲喝道:“妳半夜三更的,偷入人家閨房,想幹什麽?”陶子安正欲反唇相譏,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著道:“他們是未婚夫婦,妳又管得著麽?”
陶子安向琴兒微壹點頭,謝她相幫,接著道:“我走到她床邊,隱約見床前放著壹對鞋子,當下大著膽子,揭開羅帳,伸手到被下壹摸……”
曹雲奇紫漲了臉,待欲喝罵,卻見琴兒怒視自己,話到口頭,又縮了回去。只聽陶子安續道:“……觸手處似乎是個包袱,青妹卻不在床上。我更奇怪,摸壹摸那是什麽東西,手上壹涼,又覺柔軟,似是個嬰兒,可把我嚇了壹大跳。再仔細壹摸,卻不是嬰兒是什麽?只全身冰涼,早死去多時,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。”
只聽得嗆啷壹響,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落,臉色蒼白,嘴唇微微發顫。
陶子安道:“各位今日聽著覺得可怕,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,就更驚駭無比,險些叫出聲來。就在此時,房外腳步聲響,有人進來,我忙往床底下壹鉆。只聽那人走到床邊,坐在床沿,嚶嚶啜泣,原來就是青妹。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裏,不住親他,低聲道:‘兒啊,妳莫怪娘親手害了妳小命,娘心裏可比刀割還要痛哪。只是妳若活著,娘可活不成啦。娘真狠心,對不起妳。’
“我在床下只聽得毛骨悚然,這才明白,原來她不知跟哪個狗賊私通,生下了孩兒,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。她抱著死嬰哭壹陣,親壹陣,終於站起,披上壹件披風,罩住了嬰兒,走出房去。我待她走出房門,才從床下出來,悄悄跟在她後面。那時我心裏又悲又憤,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。
“只見她走到後園,在墻邊拿了壹把短鏟,越墻而出,我壹路遠遠躡著,見她走了半裏多路,到了壹處墳場。她拿起短鏟,正要掘地掩埋,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,深夜之中,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。她吃了壹驚,忙蹲下身子,過了好壹陣,彎著腰慢慢爬過去察看。我想必是盜墓賊在掘墳,便也跟著過去,見墳旁壹盞燈籠發著淡淡黃光,照著壹個黑影正在掘地。
“我凝目瞧去,這人卻不是掘墳,是在墳旁挖個土坑,也要掩埋什麽。我心道:‘這可奇了,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?’但見那人掘了壹陣,從地下捧起壹個長長的包裹,果真與壹個嬰兒屍身相似。那人將包裹放入坑中,鏟土蓋土,回過頭來,火光下看得明白,原來此人非別,卻是這位周雲陽周師兄。”
周雲陽臉上本來就無血色,聽陶子安說到這裏,更加蒼白。
陶子安接著道:“當時我心下疑雲大起:‘莫非與青妹私通的竟是這畜生?怎麽他也來掩埋死嬰?難道生了的是對雙胞胎?’青妹壹見是他,身子伏得更低,竟不出來與他相會。周師兄將土踏實,又鏟些青草鋪在上面,再在草上堆了好多亂石,叫人分辨不出,這才走開。
“周師兄壹走遠,青妹忙掘了壹坑,將死嬰埋下,隨即搬開周師兄所放的亂石,要挖掘出來,瞧他埋的是什麽物事。我心想:‘就算妳不動手,我也要掘,現下倒省了我壹番手腳。’青妹舉起鐵鏟剛掘得幾下,周師兄忽從墳後出來,叫道:‘青文妹子,妳幹什麽?’原來他心思也真周密,埋下之後假裝走開,過壹會卻又回來察看。青妹嚇了壹跳,壹松手,鐵鏟落地,無話可說。
“周師兄冷冷地道:‘青文妹子,妳知道我埋什麽,我也知道妳埋什麽。要瞞呢,大家都瞞;要揭開呢,大家都揭開。’青妹道:‘好,那麽妳起個誓。’周師兄當即起個毒誓,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。兩人約定了互相隱瞞,壹齊回莊。
“我瞧兩人神情,似乎有什麽私情,但又有點不像,看來青妹那孩子不會是跟周師兄生的,當下悄悄跟在後面,手裏扣了餵毒的暗器,只要兩人有絲毫親昵的神態,有半句叫人聽不入耳的話,我立時將他斃了。
“總算他運氣好,兩人從墳場回進莊子,始終離得遠遠的,壹句話也沒說。
“青妹回到自己房裏,不斷抽抽噎噎地低聲哭泣。我站在她的窗下,思前想後,什麽都想到了。我想闖進去壹刀將她劈死,想放把火將田家莊燒成白地,想把她的醜事抖將出來讓人人知道,可又想抱著她大哭壹場。終於打定主意:‘眼下須得不動聲色,且待查明奸夫是誰再說。’
“我全身冰冷,回到房中,爹爹兀自好睡,我卻獨個兒站著發呆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阮師叔來叫我,說田伯父有話吩咐。我心道:‘這事來了,且瞧他怎生發話?是要我答應退婚呢,還是欺我不知,送壹頂現成的綠頭巾給我戴戴?’阮師叔說夜深不陪我了,叫我自去。我生怕有甚不測,叫醒了爹爹,請他防備,自己身上帶了兵刃暗器,連弓箭也暗藏在長袍底下。
“到了田伯父房裏,見他躺在床上,眼望床頂,呆呆地出神,手裏拿著壹張白紙,竟沒覺察到我進房。我咳嗽壹聲,叫道:‘阿爹!’他吃了壹驚,將白紙藏入了褥子底下,道:‘啊,子安,是妳。’我心想:‘明明是妳叫我來的,卻這麽裝腔作勢。’但瞧他神色,卻當真是異常驚恐。他叫我閂上房門,卻又打開窗子,以防有人在窗外偷聽,這才顫聲說道:‘子安,我眼下危在旦夕,全憑妳救我壹命,妳得去給我辦壹件事。’”
曹雲奇心中憋了半天,聽到這裏,猛地站起身來,戟指叫道:“放屁,放屁!我師父何等功夫,妳這小子有什麽本事救他?”
陶子安眼角兒也不向他瞥上壹瞥,便似跟前沒這個人壹般,向著寶樹等人說道:“我聽了他這兩句話,十分驚疑,忙道:‘阿爹但有所命,小婿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’田伯父點點頭,從棉被中取出壹個長長的、用錦緞包著的包裹,交在我手裏,道:‘妳拿了這東西,連夜趕赴關外,埋在隱蔽無人之處。如能不讓旁人察覺,或可救得我壹命。’
“我接過手來,只覺那包裹又沈又硬,似是壹件鐵器,問道:‘那是什麽東西?有誰要來害妳?’田伯父將手揮了幾揮,神色甚為疲倦,道:‘妳快去,連妳爹爹也千萬不可告知,再遲片刻就來不及啦。這包裹千萬不得打開。’我不敢再問,轉身出房。剛走到門口,田伯父忽道:‘子安,妳袍子底下藏著什麽?’我嚇了壹跳,心道:‘他眼光好厲害!’只得照實說道:‘那是兵刃弓箭。今日客人多,小婿怕混進了歹人來,因此特地防著點兒。’田伯父道:‘好,妳精明能幹,雲奇能學著妳壹點兒,那就好了。唉,把弓箭給我。’
“我從袍底下取出弓箭,遞給了他。他抽出壹支長箭,看了幾眼,搭在弓上,道:‘妳快去吧!’我見了這副模樣,心下倒有些驚慌:‘別要在我背心射上壹箭!’裝著躬身行禮,慢慢反退出去,退到房門,這才突然轉身。出房門後我回頭壹望,只見他將箭頭對準窗口,顯是防備仇家從窗中進來。
“我回到自己房裏,對這事好生犯疑,心想田伯父神色之中,始終透著七分驚惶、三分詭秘,可以料定他對我決無好意。我這事對爹爹說了,但為了怕惹他生氣,青文妹子的事卻瞞著不說。爹爹道:‘先瞧瞧包中是什麽東西。’我也正有此意,兩人打開包裹,原來正是這只鐵盒。
“爹爹當年親眼見到田伯父將這只鐵盒從胡壹刀的遺孤手中搶來,後來就將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放在盒裏。爹爹當時說道:‘這就奇了。’他知鐵盒中藏有短箭,能隨機括發出,也知鐵盒的開啟之法,便依法打開。我爺兒倆壹看之下,面面相覷,說不出話來。原來盒中竟是空無壹物。爹爹道:‘那是什麽意思?’
“我早就瞧出不妙,這時更已心中雪亮,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壹條毒計,他將寶刀藏在別處,卻將鐵盒給我。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,捉到我之後,便誣陷我盜他寶刀,逼我交出。別說我交不出刀,就算真有壹口寶刀交出來,他縱不殺我,也必將青妹的婚事退了,好讓她另嫁曹師兄。爹爹不知其中原委,自然瞧不透這毒計。我不便對爹爹明言,發了半天呆,爺倆兒又商量了半天,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曹雲奇大叫:“妳害死我師父,偷竊我天龍門至寶,卻又來胡說八道。這套鬼話,連三歲孩兒也瞞騙不過。”陶子安冷笑道:“田伯父雖已死無對證,我手中卻有證據。”曹雲奇更暴跳如雷,喝道:“證據?什麽證據?拿出來大家瞧瞧。”陶子安道:“到時候我自會拿出來,不用妳著忙。各位,這位曹師兄老是打斷我的話頭,還不如請他來說。”
寶樹冷冷地道:“曹雲奇,妳媽巴羔子的,妳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,和尚還沒跟妳算賬呢!直娘賊,操妳奶奶的,妳瞪眼珠粗脖子幹嗎?”曹雲奇心中壹寒,不敢再說。
陶子安道:“我知道只要拿著鐵盒壹出田門,就算沒殺身之禍,也必鬧個聲名掃地。我道:‘爹,這中間大有古怪,我把包裹去還給嶽父,不能招攬這門子事。’便將鐵盒包回錦緞之中,心下琢磨了幾句話,要點破他詭計,大家來個心照不宣。
“待我捧著包裹趕到田伯父房外,他房中燈光已熄,窗子房門都已緊閉。我想這件事隨時都能鬧穿,片刻延挨不得,在窗外叫了幾聲:‘阿爹,阿爹!’房裏卻沒應聲。我心下起疑:‘他這等武功,縱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時驚覺,看來是故意不答。’
“我越想越怕,似覺天龍門的弟子已埋伏在側,馬上就要壹擁而上,逼我交出寶刀。我壹面拍門,壹面把話說明在先:‘阿爹!我爹爹要我把包裹還您。我們有要事在身,沒能跟您老辦事。這包裹小婿可沒打開過。’拍下幾下,房中仍無聲無息。我急了,取出刀子撬開了門閂,推門進去,打火點亮蠟燭,不由得驚得呆了,只見田伯父已死在床上,胸口插了壹支長箭,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。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上。他臉色驚怖異常,似乎臨死之前曾見到什麽極可怕的妖魔鬼怪壹般。
“我呆了半晌,不知如何是好,眼見門窗緊閉,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怎生進來,下手後又從何處出去?擡頭向屋頂壹張,見屋瓦好好的沒半點破碎,那麽兇手就不是從屋頂出入的了。
“我再想查看,忽聽得走廊中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。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,此時如有人進來,我如何脫得了幹系?忙在被上取過我的弓箭,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,燭光下突然見到床上有兩件物事,這壹驚更加非同小可,手壹顫,燭臺脫手,燭火立時滅了。
“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見了什麽東西。原來壹樣是這口寶刀,另壹樣卻是青妹埋在墳中的那個死嬰。當時我只道是這嬰兒不甘無辜枉死,竟從墳中鉆出來索命,慌亂之下,順手搶了寶刀就逃。剛奔到門口,忽然想起壹事,回來在田伯父的褥下壹摸,果然摸到了那張白紙。我料到他的死因跟這張紙壹定大有幹系,於是塞入懷中,正要伸手再去拔箭,腳步聲近,已有三人走到了門口。我暗叫:‘糟糕!這壹下門口受堵,我陶子安性命休矣!’
“危急之下,眼見無處躲藏,只得往床底下壹鉆,但聽得那三人推門進來,原來是阮師叔和曹周兩位師兄。阮師叔叫了兩聲:‘師哥!’不聽見應聲,就命周師兄去點蠟燭來。我想待會取來燭火,他們見到田伯父枉死,壹搜之下,我性命難保,此刻趁黑,正好沖將出去。
“阮師叔與曹師哥都是高手,我壹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敵,但出其不意,或能脫身,此時須得當機立斷,萬萬遷延不得,當下慢慢爬到床邊,正要躍出,手臂伸將出去,突然碰到壹人的臉孔,原來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。
“我險些失聲驚呼,那人已伸手扣住我脈門。我暗暗叫苦,那人在我耳邊低聲說道:‘別作聲,壹起出去。’我心中大喜,就在此時,眼前壹亮,周師哥已提了燈籠來到。只聽得噗的壹響,那人發了壹枚暗器,打滅燈籠,跟著翻手竟來奪我手中寶刀。我壹個打滾,滾出床底,急沖而出。床底那人追將出來。只聽阮師叔叫道:‘好賊子!’揮掌打出。阮師叔武功極高,料想那人也脫不了身。我急忙奔回房中,叫了爹爹,連夜逃出田家。
“這件事的經過就是這樣。這只鐵盒是田伯父親手交給我的,他叫我埋在關外,我是依他的遺命而為。天龍門的師叔師兄們見到田伯父胸上羽箭,自然疑心是我下手害他,這本來難怪。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細,否則大可找來做個見證。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,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是誰。各位請看,這張紙是田伯父見到我時塞在褥子底下的,他害怕仇家前來相害,彎弓搭箭對準窗口,等的就是此人。可是此人終於到來,而田伯父也終於逃不出他毒手。”
他說到這裏,從懷裏取出壹只繡花的錦囊。眾人見這錦囊手工精致,料來是田青文所做,不由得轉頭去望曹雲奇,只見他惱得眼中如要噴火,都暗暗好笑。陶子安打開錦囊,摸出壹張白紙,要待交給寶樹,微壹遲疑,卻彎臂遞給了苗若蘭。
那白紙折成壹個方勝,苗若蘭接過來打開壹看,輕輕咦了壹聲,只見紙上濃墨寫著壹行字道:“恭賀田老前輩閉門封劍,福壽全歸。侍教晚生胡斐謹拜。”另壹行小字註道:“胡斐者,大俠胡公壹刀之子是也。”這兩行字筆力遒勁,與左右雙童送上山來的拜帖書法壹模壹樣,確是雪山飛狐胡斐的親筆。苗若蘭拿著白紙的手微微顫動,輕聲道:“難道是他?”
阮士中從苗若蘭手中接過白紙壹看,道:“這確是胡斐的筆跡。這樣說來,咱們倒錯怪子安了。”他突然回過頭來,望著劉元鶴道:“劉大人,妳躲在我田師哥床底下幹什麽?妳是給雪山飛狐臥底來啦,是不是?”
眾人聞言,都吃了壹驚,連曹雲奇與周雲陽也都摸不著頭腦。當晚黑暗之中,那床底人與阮士中交手數合,隨即逸去,三人事後猜測,始終不知是誰,怎麽他此時突然指著劉元鶴叫陣?
劉元鶴只冷笑壹聲,卻不答話。阮士中又道:“那晚黑暗之中,在下未能得見床下君子的面貌,心中卻很佩服此公武藝了得。我們師叔侄三人不但沒能將他截住,連他的底細來歷也摸不到半點邊兒,當真算得無能。今日雪地壹戰,得與劉大人過招,卻正是當日床下君子的身手。嘿嘿,幸會啊,幸會!嘿嘿,可惜啊,可惜。”
周雲陽知道師叔此時必得要個搭檔,就如說相聲的下手,否則接不下口去,於是問道:“師叔,可惜什麽?”阮士中雙眉壹揚,高聲道:“可惜堂堂壹位禦前侍衛劉大人,居然不顧身分,來幹這等穿堂入戶、偷雞摸狗的勾當。”
劉元鶴哈哈大笑,說道:“阮大哥罵得好,罵得痛快,那晚躲在田歸農床下的,不錯,正是區區在下。妳罵我偷雞摸狗,原也不假。”說到這裏,臉上顯出壹副得意的神情,又道:“幸得在下的偷雞摸狗,卻是奉了皇上的聖旨而行!”
眾人心中壹奇,都覺他胡說八道,但轉念壹想,他是清宮侍衛,只怕當真是奉旨對付天龍門,亦未可知。天龍諸人都是有家有業之人,聞言不禁氣沮。殷吉是兩廣著名的大財主,尤感驚懼。
劉元鶴見壹句話便把眾人懾服了,更加洋洋自得,說道:“事到如今,我就把這事跟各位說說,待會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處,這壹件東西,或者各位從未見過。”說著從懷中取出壹個黃色的大封套來。封套外寫著“密令”二字,他開了袋口,取出壹張黃紙,朗聲讀道:“奉密旨,令禦前壹等侍衛劉元鶴依令行事,不得有誤。總管賽。”讀畢,將那黃紙攤在桌上,讓眾人共觀。
殷吉、陶百歲等多見博聞,見黃紙上繪有金銀圖紋,蓋著朱紅圖章,看來確是侍衛總管賽赫圖所下的密令。那賽總管向稱滿洲武士的第壹高手,素為乾隆皇帝所倚重。
劉元鶴道:“阮大哥,妳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,這件事從頭說來,還是令師兄田歸農起的因頭。有壹日,賽總管邀了我們十八個侍衛到總管府去吃晚飯。這十八個人哪,外邊朋友送我們壹個外號,叫作‘大內十八高手’。其實憑我這壹點兒三腳貓本事,哪裏說得上‘高手’二字?不過朋友們要這麽叫,要給我們臉上貼金,那也沒有法兒。再說,兄弟的玩藝兒不行,其他十七位,卻不都像兄弟這麽不成器。
“我們壹到,賽總管就說,今日要給大夥兒引見壹位武林中響當當的角色。我們忙問是誰,賽總管微笑不說。待會開了酒席,賽總管到內堂引出壹個人來。只見他腰板筆挺,步履矯健,雙目有神,果然是壹派武林高手的風範。他兩鬢雖已灰白,但面目仍頗英俊清秀,想當年定是壹位美男子。賽總管朗聲道:‘各位兄弟,這位是天龍門北宗掌門,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,田歸農田大哥!’
“我們壹聽,都微微壹驚。田歸農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,只天龍門素來少跟官府往來,不知賽總管憑了什麽面子能把他請到。飲酒中間,大夥兒逐壹向他把盞敬酒。田大哥也客氣之極,說了許多套交情的言語,可壹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。直到吃喝完了,賽總管邀大夥兒到廂房喝茶,他兩人才把其中原委說了出來。
“原來田大哥雖身在草莽,可是忠君報國之心,卻壹點沒比我們當差的少了。
“他這次上京,為的是要向皇上進貢壹個大寶藏。這大寶藏嘛,那就是反賊李自成在北京所搜刮的金銀財寶了。田大哥說道,要找尋這個寶藏,共有兩個線索,須得兩個線索拼湊起來,方能尋到。壹個線索是李自成的壹把軍刀,那是他天龍門掌管,他就攜帶在身。另壹個線索可就難了,那是壹幅寶藏所在的地圖,自來由苗家劍苗家世代相傳。單有地圖而無軍刀,不知尋寶關鍵;單有軍刀而無地圖,不知寶藏的所在。只要二寶合璧,取那寶藏就如探囊取物壹般。
“我們雖在官家當差,可個個出身武林,壹聽到‘苗家劍’三字,都想:‘那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何等厲害,誰敢惹他?’田大哥見我們臉現難色,微微壹笑,道:‘在下若不是已經想到了對付苗人鳳的計策,又怎敢輕易前來驚動各位?’賽總管忙問何計。田大哥於是說出壹番話來,只把眾人聽得連連點頭,齊叫妙計。他到底說的是什麽妙計,時候壹到,各位自然知曉,此刻也不必多說。
“次日田大哥告別離京,賽總管就派我們依計而行。他壹面琢磨此事,總覺田大哥壹不想升官、二不想發財,平白無端送我們這樣壹份大禮,天下哪有這等濫好人?料得其中必有別因,於是派了幾個人暗中出京打探。我離京不久,就聽到田大哥閉門封劍的訊息,就備了壹份禮物,上門道賀。
“和田大哥壹見面,他顯得十分歡喜,說道貴客上門,真求之不得,跟著悄悄地要我辦壹件事。殷大哥,說出來妳可別生氣,他是要我知會官府,隨便誣陷妳個罪名,將妳拿在獄裏,先關上幾年再說。”
殷吉嚇了壹跳,渾身汗毛直豎,顫聲道:“田師兄為人原是如此,幸蒙劉大人明鑒,高擡貴手,小的必有厚報。”
劉元鶴笑道:“好說,好說。當時我就問他跟殷大哥有甚仇怨。他道,仇怨是沒有,只是依他們天龍門規矩,北宗掌門人輪值掌刀的期限已滿,那把鎮門之寶的寶刀就須傳給南宗,片刻延挨不得。倘若落到殷大哥手裏,再要索回,不免就多壹番周折。
“這話雖不錯,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,當時跟他唯唯否否,既不答應,也不拒卻,只在壹邊廂冷眼旁觀。
“酒筵之後,我想田大哥這把寶刀非交不可,難以推托,我倒有法兒給他幫個忙。我如暗中將寶刀收起,他自然沒法交出,殷大哥縱然不滿,卻也無計可施。這正是我立大功報聖恩的良機,豈能輕易放過?於是我悄悄走進田大哥房中,待要找尋寶刀,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原來是田大哥回來了。事急之際,只得躲入了床下。
“只聽得田大哥走進房來,打開箱子,取出鐵盒,突然驚呼:‘咦,刀呢?’聽他這呼聲驚惶異常,實非作假,看來這寶刀是給人盜去了。他立時叫了女兒來查問,田姑娘毫不知情,也很著急。不久阮大哥進來了。師兄弟倆為了立掌門的事大起爭執,提到了曹雲奇曹師兄與田姑娘的曖昧之事,過了壹會,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來。田大哥將鐵盒交給陶世兄,命他去埋在關外。我在床下聽得清清楚楚,暗想陶子安這傻瓜這番可上了大當。
“陶世兄走後,我在床下聽得田大哥不住捶床嘆息,喃喃自語:‘好胡壹刀,好苗人鳳!’當時我不知胡壹刀是誰,料想是苗人鳳盜了他的刀去。卻原來他接到了胡壹刀之子胡斐的拜帖,自知難逃壹死,十分惶恐。但這時候偏巧失了寶刀,又不能就此高飛遠走,壹溜了之。
“跟著田姑娘走進房來,說道:‘爹,我查到了妳寶刀的下落。’田大哥壹躍而起,叫道:‘在哪裏?’田姑娘走近幾步,輕聲道:‘給周師兄偷去了。’田大哥道:‘當真?他人呢?刀呢?’田姑娘道:‘我親眼見到他將刀埋在壹個所在。’田大哥道:‘好,妳快去掘來。’田姑娘道,‘爹,我要做壹件事,妳可莫怪我。’田大哥道:‘什麽事?’田姑娘道:‘妳去把周師兄叫來,我躲在門後。妳問他是不是盜了寶刀。他如認了,我就在他背上釘壹枚毒龍錐。’我心想,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。只聽田大哥道:‘我打折他雙腿就是,不必取他性命。’田姑娘道:‘妳不依我,我就不給妳取刀。’田大哥微壹遲疑,道:‘好,妳快去取了刀來,憑妳怎麽處置他。’於是田姑娘轉身出去。當時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師兄有什麽仇怨,今日聽了陶師兄之言,方知田姑娘是要殺人滅口。嘿,好家夥!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兒子,這種事也見得的?”
他說到這裏,眾人都轉眼去瞧周雲陽,但見他臉色鐵青,雙目不住眨動。
又聽劉元鶴續道:“我索性在床下臥倒,靜等瞧這幕殺人的活劇,再則,我還得等那柄刀呢,何況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,我又怎能出去?等了沒多久,田姑娘匆匆回來,顫聲道:‘爹,那刀給他掘去啦。我好糊塗,竟遲了壹步,他……他還……’田大哥驚恐交集,問道:‘他還怎麽?’田姑娘其實想說:‘他連我孩兒的屍體也掘去啦!’但這句話怎說得出口,呆了壹呆,叫道:‘我找他去!’拔足急奔而出,想是驚恐過甚,奔到門邊時竟壹跤摔倒。
“我在床下憋得氣悶,寶刀又不明下落,本想趁機打滅燭火逃去,哪知田大哥見她女兒摔倒,只嘆了口長氣,卻不下床去扶。田姑娘站起身來,扶著門框喘息壹會方走。
“田大哥下床去關上門窗,坐在椅上。但見他將長劍放在桌上,手裏拿了弓箭,鐵青著臉,神色極為驚怖。我心中也惴惴不安,如給他發覺了,他壹個翻臉無情,我武功不及,只怕性命難保。
“田大哥坐在椅上,竟壹動也不動,宛如僵直了壹般,雙目卻精光閃爍,顯得心下極為煩躁不安。四下壹片死寂,只聽得遠處隱隱有犬吠之聲,接著近處壹只狗也吠了起來,突然之間,這狗兒悲吠壹聲,立時住口,似是給人以極快手法弄死了。田大哥猛地站起,房門上卻起了幾下敲擊之聲。這聲音來得好快,聽那狗兒吠叫聲音總在數十丈外,豈知這人壹弄死狗子,轉瞬間就到了門外。
“田大哥低沈著聲音道:‘胡斐,妳終於來了?’門外那人卻道:‘田歸農,妳認得我聲音麽?’田大哥臉色更加蒼白,顫聲說道:‘是苗……苗大俠!’門外那人冷冷地道:‘不錯,是我!’田大哥道:‘苗大俠,妳來幹什麽?’門外那人道:‘哼,我給妳送東西來啦!’田大哥遲疑片刻,放下弓箭,去開了門。只見壹個又高又瘦、臉色蠟黃的漢子走了進來。
“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樣,心道:‘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是當今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角色,果然是不怒自威,氣勢懾人。’他手裏捧著兩件物事,放在桌上,說道:‘這是妳的寶刀,這是妳的外孫兒子。’原來壹包長長東西包著的竟是個死嬰。
“田大哥身子壹顫,倒在椅中。苗大俠道:‘妳徒弟瞞著妳去埋刀,妳女兒瞞著妳去埋私生兒,都給我瞧見啦,現下掘了出來還妳。’田大哥道:‘謝謝。我……我家門不幸,言之有愧。’苗大俠突然眼眶壹紅,似要流淚,但隨即滿臉殺氣,壹個字壹個字地說道:‘她是怎麽死的?’”
只聽得當啷壹響,苗若蘭手裏的茶碗摔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她本來十分斯文鎮定,不知怎的,聽了這句話,竟自把持不定。琴兒忙取出手帕,抹去她身上茶水,輕聲道:“小姐,進去歇歇吧,別聽啦!”苗若蘭道:“不,我要聽他說完。”
劉元鶴向她望了壹眼,接著說道:“田大哥道:‘那天她受了涼,傷風咳嗽。我請醫生給她診治,醫生說不礙事,只受了些小小風寒,吃壹帖藥,發汗退燒就行了。可是她說藥太苦,將煎好的藥潑了去,又不肯吃飯,這壹來病勢越來越沈。我壹連請了好幾個醫生,但她不肯服藥,不吃東西,說什麽也勸不聽。’”
苗若蘭聽到這裏,不由得輕輕啜泣。熊元獻等都感十分奇怪,不知這不肯服藥吃飯之人是誰,與田歸農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麽關連。陶氏父子與天龍諸人卻知說的是田歸農的續弦夫人,但苗大俠何以關心此事,苗若蘭何以傷心,卻又不明所以了,都想:“難道田夫人是苗家親戚?怎麽我們從來沒聽說過?”
劉元鶴道:“當時我在床下聽得摸不著半點頭腦,不知他們說的是誰,心想苗人鳳這麽風頭火勢地趕來,只不過是問壹個人的病。那人不服藥、不吃飯,這不是撒嬌麽?但聽苗大俠又問:‘這麽說來,是她自己不想活了?’田大哥道:‘我後來跪在地下哀求,說得聲嘶力竭,她始終不理。’
“苗大俠道:‘她留下了什麽話?’田大哥道:‘她叫我在她死後將屍體火化了,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,叫千人踩,萬人踏!’苗大俠跳了起來,厲聲問道:‘妳照她的話幹了沒有?’田大哥道:‘屍體是火化了,骨灰卻在這裏。’說著站起身來,從裏床取出壹個小小瓷壇,放在桌上。
“苗大俠望著瓷壇,臉上神色又傷心又憤怒。我只看了壹眼,就不敢再望他臉。
“田大哥又從懷裏取出壹枚鳳頭珠釵,放在桌上,說道:‘她要我把這珠釵還給妳,或者交給苗姑娘,說道這是苗家的物事。’”
眾人聽到此處,齊向苗若蘭望去,只見她鬢邊插了壹枚鳳頭珠釵,微微晃動。那鳳頭打造得精致之極,幾顆珠子也均滾圓凈滑,只珠身已現微黃,當是歷時已久的舊物。
劉元鶴續道:“苗大俠拿起珠釵,從自己頭上拔下壹根頭發,緩緩穿到鳳頭的口裏,那頭發竟從釵尖上透了出來,原來釵身中間是空的。但見他將頭發兩端輕輕壹拉,鳳頭的壹邊跳了開來。苗大俠側過珠釵,從鳳頭裏落出壹個紙團。他將紙團攤了開來,冷冷地道:‘瞧見了麽?’田大哥臉如土色,隔了半晌,嘆了口長氣。
“苗大俠道:‘妳千方百計要弄這張地圖到手,可是她終於瞧穿了妳真面目,不肯將機密告知妳,仍將珠釵歸還給苗家。寶藏的地圖是在這珠釵之中,哼,只怕妳做夢也想不到吧!’他說了這幾句話,又將紙團還入鳳頭,用頭發拉上機括,將珠釵放在桌上,說道:‘開鳳頭的法兒我教了妳啦,妳拿去按圖尋寶罷!’田大哥哪裏敢動,緊閉著口壹聲不響。我在床下卻瞧得焦急異常,地圖與寶刀離開我身子不過數尺,可是就沒法取得到手。只見苗大俠呆呆地瞧著瓷壇,慢慢伸出雙手捧起了瓷壇,放入懷中,臉上的神色十分可怕。”
只聽得輕輕壹聲呻吟,苗若蘭伏在桌上哭了出來,鬢邊那鳳頭珠釵起伏顫動不已。眾人面面相覷,不明其故。
劉元鶴接著道:“田大哥伸手在桌上壹拍,道:‘苗大俠,妳動手吧,我死而無怨。’苗大俠嘿嘿壹笑,道:‘我何必殺妳?壹個人活著,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。想當年我和胡壹刀比武,大戰數日,終於是他夫婦死了,我卻活著。我心中壹直難過,但後來想想,他夫婦恩愛不渝,同生同死,可比我獨個兒活在世上好得多啦。嘿嘿,這張地圖在妳身邊這許多年,妳始終不知,卻又親手交還給我。我何必殺妳?讓妳懊惱壹輩子,那不是強得多麽?’說著拿起珠釵,大踏步出房。田大哥手邊雖有弓箭刀劍,卻哪敢動手?
“田大哥唉聲嘆氣,將死嬰和寶刀都放在床上,回身閂上了門,喃喃地道:‘壹個人活著,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。’坐在床上,叫道:‘蘭啊蘭,妳為我失足,我為妳失足,當真是何苦來?’接著嘿的壹聲,聽得什麽東西戳入了肉裏,他在床上掙了幾掙,就此不動了。
“我吃了壹驚,忙從床底鉆將出來,只見他將羽箭插在自己心口,竟已氣絕。各位,田大哥是自盡死的,並非旁人用箭射死。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,更不是胡斐,那是他自己。我跟陶胡二人絕無交情,犯不著為他們開脫。
“我見他死了,當下吹滅燭火,正想去拿寶刀,然後溜之大吉,陶世兄卻已來到房外拍門,我只得躲回床底。以後的事,陶世兄都已說了。他拿了寶刀,逃來關外。我在床底下憋了這老半天,難道是白挨的麽?加上我這位熊師弟跟飲馬川向來有梁子,咱哥兒倆就跟著來啦。”
他壹番話說完,雙手拍拍身上灰塵,拂了拂頭頂,恰似剛從床底下鉆出來壹般,喝了兩口茶,神情甚為輕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