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4章 決定

　　“李真要來帝國。來燕京。”應決然對戴炳成說。
　　此時兩個人身處山西省最高執政官官邸的情報分析室內。往日這個分析室當為山西總督所有，但今夜歸屬組織的“壹號負責人”，以及“最高統帥”。
　　而山西總督彭定凱本人安靜地坐在房間的另壹邊，冷眼觀瞧這壹整個房間裏的人在忙來忙去。但他的心裏並不像他此刻表現出來得這樣平靜，因為但凡有壹點點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會知道，自己被牽扯進壹件大事當中了。
　　而這件“大事”的標準，並非壹城壹國的級別，甚至不是某壹個歷史階段的級別——是在整個人類文明的尺度上。
　　因為南方的那位皇帝參與其中了。
　　就在兩分鐘之前，他們得到壹個消息。李真在中都敲掉了組織的中都分部，並且殺死安若鴻。
　　房間裏地位最高的三個人對此都沒有表示驚訝。
　　應決然與戴炳成清楚安若鴻本人壓根就對他構不成什麽威脅——如果兩個人戰得轟轟烈烈天昏地暗才是壹件令人感到驚訝的事情。
　　至於山西總督彭定康……他都可以將自己的情報分析室借給“組織”的兩位最高級成員使用。這世界上已經少有事情能夠在他心中掀起波瀾了。
　　應決然盯著傳來的數據思考了很久，才又問戴炳成：“您怎麽看？”
　　戴炳成的臉色在顯示器所發散出來的冷光中顯得冰冷，同時有些蒼老。
　　在這壹生的時間當中他做過不少重大決定，但沒壹次像眼前這樣難於出口。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自有壹個專業高效團隊可以為他提供建議、分析策略。其實這樣的團隊此刻也有，但戴炳成不想從他們那裏聽取壹絲壹毫的意見。
　　因為他眼下所要做出的決定就只跟壹個人有關系——李真。
　　這件事情，有關人性。有關認識與信任。
　　或許還能再扯上壹點兒同“情操”“信仰”之類的東西掛上邊兒的事情。
　　所以他意識到自己這壹次，似乎要賭。從他第壹次見到李真的那壹刻起，壹直賭到此時此刻。賭註則是這個岌岌可危的世界的未來。
　　其實此刻他倒是覺得輕松。因為實在再用不著權衡什麽利弊得失，他只需要跟著自己的本心走就可以了。而這樣的感覺，他有多久沒有體會過了？
　　用壹個小朋友“要不要吃掉冰箱裏那個蘋果”的心態，去做壹個可能影響世界的決定。
　　五秒鐘之後，戴炳成對應決然說：“我們去燕京。”
　　應決然沈默了壹會兒，彭定康終於開口說話了。
　　他說：“閣老，妳這是在冒險。”
　　十年前彭定康四十五歲，那時候他的的確確還是要仰望戴炳成。但他也知道很多有關這個傳奇人物的事情，他對戴炳成的印象壹直是壹個“老謀深算的政治家”。因而此刻他感到對方的決定過於草率，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將近十年的冬眠對他的大腦產生了影響。
　　但戴炳成從臉上露出壹絲輕松的笑意，似乎在做出那個決定之後，他整個人都如釋重負了。
　　他對應決然以及彭定康說：“這是我的意見。如果我在十年之後醒過來的確要做點什麽事情的話，我想，這個意見就是第壹步。但這壹步要不要走出來，決定權交給妳。”
　　彭定康盯著兩個人看了壹會兒，從座位上站起身。
　　“我身體不大舒服。”他低聲說，“我去休息壹會兒。”
　　然後這位山西總督開門走了出去。
　　“他不信您。”應決然低聲嘆了口氣。他低頭沈思壹會兒，又說，“但我信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……
　　“好吧。總要來。”這是同樣的話，但說話的這個人口氣很平靜，且室內就只有他壹個人。
　　這個室內是指“靜齋”——帝國天子的書房。
　　皇帝朱照煦還未睡去，且衣袍整潔。他坐在寬大的幾案之後，但就僅僅是坐著而已。他在傾聽外面的聲音——今夜是個無風之夜，且月色皎潔。他早讓人關了房間裏的燈，又關了附近壹整片區域的燈。
　　於是月華便自窗戶裏傾瀉了壹地。他漸漸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，能夠聽見衣服摩擦的細微聲響，甚至還能聽見更遠處的警衛走動的聲音。
　　從收到安若鴻死訊的那壹刻起到現在，過了十分又四十三秒。
　　在第四十四秒的時候，他聽見推門聲。潤滑良好的門軸沒有發出壹丁點兒多余聲響，但月光從門外透進來了。壹個人踩著月光走進門、關上門，隨手打開房間裏的燈。
　　朱照煦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。他瞇起眼睛看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李真，但沒在他身上找到“風塵仆仆”的味道。
　　他便嘆口氣，笑：“中都和燕京差不多隔了半個地球，妳十分鐘就趕到了。如今這世界真成了妳的後花園。”
　　李真在房間裏看了看，發現朱照煦早為他備好壹張椅子。他就在椅子上坐下來，說：“我們的事情算辦成了壹半。只不過這天來得有點兒早。那麽……現在妳怎麽看？”
　　“都不打算聊幾句，直入主題。”朱照煦說。但他的笑容裏有些難以掩去的傷感，還有些落寞與不甘。他深吸壹口氣，收斂笑容，肅聲道：“我能怎麽辦呢。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，所以我得聽妳的。我只是覺得……妳知道我前幾天看了壹部很老很老的片子，叫做末代皇帝。”
　　“這是我家傳統。那片子妳也看過吧，講的是立憲那時候的事情。那倒的確可以稱得上是‘末代皇帝’了——沒有了皇權，成為名義上的元首。但從前看的時候就僅僅是看，其實妳也知道，之前和再之前，差別並不是太大——總要適應世界，總要擺擺樣子。然而我前幾天，倒是真體會到那種感覺了。”
　　朱照煦站起身，輕輕跺跺腳。似乎因為坐的時間太久，他的腿腳發麻了。
　　“幾百年的基業，就斷送在我手裏了。”
　　李真耐心地聽他說話，並不作聲。
　　朱照煦感慨了這壹切，故作輕松地甩甩手：“事情都在按照我們計劃的來。把戴炳成凍起來，我們把所有人管起來。然後我們再把事情做好——在大局已定之後，將戴炳成放出來，把我們建立的新世界交給他們。”
　　“我只是有點兒不甘心。妳知道的，錦衣夜行的感覺。妳拿安若鴻開了個頭兒，然後再讓這世界亂起來、烽煙四起，把壹切權利再交給戴炳成，或者應決然，或者說他們的那個組織、但沒人會知道我們做了什麽。這種感覺真難過。”
　　李真還是不說話。
　　於是朱照煦零零碎碎的聲音便停歇下來。
　　李真只開了這房間裏的壹盞燈。光源在朱照煦書桌的頂上，此時從他頭頂照下來，將他的眼窩映成壹片黑色。而李真坐在光線更加昏暗些的地方，如同往常壹樣處在陰影當中。
　　似乎剛才壹口氣說了那麽多話，朱照煦有些氣喘。他就微微喘息著，將壹只手撐在書桌壹角，隔了很久之後才低聲說：“其實妳想殺我。”
　　“壹開始妳就這麽想的，對不對？”他低頭思索壹會兒，嗤笑壹聲，“也對啊。就像我說的，畢竟幾百年的基業。哪怕我退位了……嗯，說實話，我總還有影響力。我還不甘心，或許還有野心。退壹步說哪怕我自己不想，也許會有別的人想呢……妳不想看見再亂……所以妳想要殺死我。”
　　他又說了壹長串的話，喘息得更厲害了。
　　他瞪眼，伸手指向李真：“妳要殺朕！”
　　李真看了他壹會兒，忽然說：“妳自己怎麽看呢？我是說，妳是先知。在幾年前，我們打算這麽幹的時候，妳看到的自己的結局是什麽呢？”
　　“……沒人會樂意去觀察自己。”朱照煦說。
　　“那就奇怪了。”李真笑著搖搖頭，“妳還是太子的時候，就可以把自己藏得那樣好。那時候妳甚至就有壹個獨立的情報體系和自己的支持者。那時……妳比當時的我大不了幾歲的吧。我呢，那時候還什麽都不懂。到了如今妳擁有半個世界的力量，妳卻要告訴我，妳頹廢至此了？”
　　“呵……攤牌麽？”朱照煦冷笑起來。
　　“我只是，單純地想要弄清楚壹些事情。”李真說，“妳說我要殺死妳。但其實妳有選擇的機會的。”
　　“現在我給妳這個機會。”
　　朱照煦將手臂慢慢放下來，眼角的肌肉跳了跳。他皺眉，仔細去看李真。但他看的這個人已經不再是很久之前那個少不經事的少年人了——妳很難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思。
　　他的嘴唇動了動，像是有些話要脫口而出。但終究還是咽了回去。
　　朱照煦在原地走幾步，又走到書桌後，似乎焦慮矛盾得打算再跺跺腳。
　　但在他將腳擡離地面之前聽見李真說——
　　“用不著了。妳腳底下的傳感器已經被我弄壞了。”
　　“應決然和戴炳成已經離開了山西總督府——其實彭定康是我的人，不是妳的人。他沒碰他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