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壹章 天黑請閉眼（6）

　　狼人的幽瞳透過林間的縫隙凝視著天邊若隱若現的月亮，低沈而沙啞的聲音迎合著淅淅瀝瀝的雨水，“我叫亞倫，出生在瑞文戴爾河谷壹個農夫之家，陪伴在我身邊的大都是農民的孩子，但希娜是個例外。”
　　“她是鎮子上書記員的女兒，不僅能讀書識字，性格也溫柔善良，還有壹頭鳶尾花那麽美麗的紫發，笑起來比純潔的小鹿更加可愛。”
　　“如果不發生意外，出身、外貌都如此出眾的美人，壹輩子不會和我這個泥腿子產生交集。她會嫁給鎮長的兒子，或者更進壹步，嫁給小貴族，當個生活優渥、富足的夫人。”
　　“但或許就是命運，她十七歲那壹年外出踏青掉進了奈維河裏，而我不顧壹切跳入了洶湧的河流救起了她……當彼此凝望的第壹眼，我們便墜入愛河，不久後開始幽會。”
　　狼人的又大又深邃的綠眼睛彎了起來，沈積在壹種恬靜而幸福的幻想中，那只血盆大口的每壹顆利齒仿佛都變成了白鉆、充滿了甜蜜和浪漫的味道。站在他左右肩頭的兩只鳥雀也感受到這份幸福，鐘擺般左右搖晃胖嘟嘟的身體。
　　“壹個身份卑微的泥腿子和鎮上書記員的女兒走在了壹起，無法想象，但這就是命運的安排！幽會壹年後，希娜懷上了我們愛情的結晶——阿莉和阿德。”
　　“等等！”羅伊突然打斷了它的話，在狼人微微詫異和責怪的眼神中問，“妳的意思是希娜十八歲就……額……我很好奇當時閣下多少歲啊？”
　　“我當時已經二十八，還是壹個大光棍……”狼人突然垂下了頭，咧至耳根的嘴角向後扯了起來，竟然有種意外的靦腆和羞赧。
　　“十八歲……二十八……泥腿子……白富美……怎麽可能有共同語言？”
　　羅伊心思百轉、臉色詭異地壹陣變換，嘴唇張了張欲言又止，最終還是把話吞回了肚子。
　　“好吧，幸運女神垂青的家夥，我有點相信妳口中的命運！”
　　“沒錯我很幸運能得到希娜的青睞。她懷了我的孩子後孕相越來越重，為了逃避家人的責難、鎮上人的白眼，我帶著她私奔，在某天黑夜裏偷偷離開了河谷鎮逃進了廣袤無垠的森林。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狼人突然握緊了雙爪，垂下頭，“可恨我是個無能人，私奔前的準備工作做的不夠充分，我們在森林迷路了，食物和飲水很快耗盡……”
　　“然後妳們碰到了那個人？”羅伊插了壹句。
　　狼人沈重地點了點頭，“森林中的女祭司蕾切爾拯救了我們壹家人，把我們帶到殘破的神殿，精心照料我的妻子，直到她臨盆。”
　　“我想確認壹點……”獵魔人皺起了眉頭表情變得嚴肅，“照顧妳們之前，她沒有提出特別的要求，比如報酬？”
　　“沒有！”狼人倔強地回道，然而兩人分明感覺到它的聲音弱了起來。
　　“直到我的妻子臨盆之後，蕾切爾抱著幼小的阿莉逗弄了壹陣，才向我們提出了殘忍的要求。”
　　狼人的聲音變得嘶啞，表情猙獰恨不得捶胸頓足，“那個家夥竟要求我們將阿莉留給她作為救命的報酬！剛出生的孩子，還沒來得及喝下母親的壹口奶/水，就要被人搶走！這是何等的殘忍？”
　　“妳們能想象到嗎？！”狼人抓狂地向著兩人咆哮，羅伊不自覺向後退了壹步，沖著它端起了手弩。
　　“把自己剛出生的孩子留在那間陰暗、潮濕、發臭的破房子裏，繼承那個老巫婆的衣缽當壹個孤獨、痛苦、可笑的神棍，侍奉那只惡心的大蜘蛛壹輩子！哪怕她要求我給他當壹輩子的仆從也成啊。但她要我的孩子——”
　　“作為壹個父親，我拒絕了她的無理要求！”狼人的雙瞳閃過壹絲暴戾的紅光，聲音變得像冷刀子壹般刺人。
　　狼人雙目無神地看著虛空，就像在對著某種不存在的東西咆哮，“我們在神殿休養了壹陣，等到希娜身體好了些。想要偷偷抱走孩子們可惜被那惡毒的婊子發現！她的手在亂動，我想到了傳聞中老巫婆的巫術，她肯定在向我們施咒，我很害怕……驚慌失措下抓起神殿祭祀的刀狠狠捅爛了她的肚子。”
　　它渾身的肌肉繃緊，連綿不絕的雨水也無法掩蓋他噗呲噗呲喘著粗氣，以及劇烈跳動的心臟。
　　隔了良久，就像從高潮墜入了谷底，狼人壹下子沈寂了下來。
　　“我們躲在神殿外等著蕾切爾流血而亡，之後就看到了那壹地的用鮮血描繪出來的古怪符號。”
　　“第二天，壹切的噩夢開始了！”
　　狼人長長嘆了口氣，
　　“詛咒也不是全無好處，至少化身狼人後，我變得百病不侵不知疲倦，並且還和孩子們、希娜產生了心靈的聯系，能暢通無阻地交流。更能輕松狩獵到各種獵物，照顧他們。我還開始表演雜技……帶著他們周遊世界。”
　　“可希娜實在受不了青蛙的模樣，她生前最討厭的就是那種滑溜溜、惡心的小動物！她的心靈壹直飽受煎熬，挺了兩年還是丟下我們郁郁而終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“當時雜技團只有我壹個人，我想解散得了吧。但壹看到我那在鳥軀中飽受煎熬的兩個孩子，我只能打起精神來，繼續滿世界亂跑，尋找各種解除詛咒的方法。”
　　“直到我找到那些童話的真相，比如青蛙王子……並咨詢了大量專業人士。正如兩位所知，我告訴各位團員，尋找真愛的事並不是信口胡謅，而是為了解除詛咒，也許我就差壹個美麗女人的真愛之吻。至今我又為此奔波了數年，可惜我過不去心裏面那壹關，始終無法把註意力放到別的女人身上，所以沒人願意賜予我真愛。算起來，孩子們已經被詛咒折磨了整整五年。”
　　“那妳還愛妳的妻子嗎？”
　　獵魔人問，
　　“愛！我恨不得隨她而去。可是——”狼人眼神眷戀地環顧自己的兩個“孩子”，“我放不下兩個孩子，不忍心讓他們獨自面對世界。”
　　“妳的確應該愛她。希娜不僅為妳生兒育女，更為妳分擔了詛咒。蕾切爾的詛咒只針對妳壹個人。可惜妳和妳的家人血脈、命運緊緊相連，他們不知不覺中分擔了妳的詛咒。因此，妳雖化身狼人但得以保留人類的理智。”
　　“還有壹點……”獵魔人眉毛挑了挑，“剛才妳向我們撒謊了。噩兆之神雖然是個邪神，但她的祭司仍然遵守古老的條約。”
　　“女祭司想要壹個孩子作為神殿的繼承者，有壹個先決條件是要讓妳們肚中孩子與她產生命運的糾葛。祭司通常會借助意外律來實現這壹點。”
　　“而根據妳們當時的情況，意外律只有孩子在未出世時提出來才有效。”
　　意外律是壹種約定俗成的律法，與人類的歷史壹樣古老。拯救他人的人，可以按照意外律，向被救之人提出報酬，索要被救之人回家時見到的第壹件東西，或是壹件被救之人所不知道的但他已經擁有的東西。
　　許多獵魔人也是靠著意外律找到自己的學徒。
　　“所以我猜當時蕾切爾提出的條件是：希娜的孩子若有女孩兒，就留在噩兆神殿；若是男孩就讓妳們帶走。這種不確定，才能締結意外律。”
　　獵魔人註視著狼人的表情，向它靠近壹步，語氣篤定地說，“妳們夫妻在孩子出生前就答應了這個條件，絕非妳口中所說，阿莉出生後，蕾切爾才在產房裏臨時威脅！這種逼迫毫無意義、無法產生命運的羈絆，也不具備魔力。”
　　“是妳率先撕破了契約，對不對！”獵魔人眼中閃過壹絲厲色，進壹步質問，“妳怎麽敢說手上從來沒有沾染過無辜者的鮮血？”
　　羅伊驚訝地看了壹眼雷索，再調轉目光，狼人面對質詢居然沒有反駁，而是陷入了沈默。
　　等到兩人快要失去耐心，它向前走了壹步，佝僂著龐大的身體發顫，幽綠的瞳孔滿是哀求之色，
　　“妳都說對了。我犯了錯誤、違反了契約，對不起女祭司。所以詛咒就是對我的懲罰。可錯誤的只有我！”狼人痛苦地抱住了頭。
　　“這具身體充滿了活力，還能活很久，阿德變成茶隼也能活個幾十年，但阿莉作為貓鷹已經度過了五年，如今只剩壹兩年的壽命……無論如何，孩子是無辜的，雷索大師，請妳救救他們！”
　　獵魔人雙手環胸銳利的目光直直的掃視著狼人，而後者目光毫不退縮地與之對視。
　　“唉……妳說的沒錯，錯誤的只有妳。孩子不該受到牽連。”獵魔人嘆了口氣，語氣松動，“我得先確定壹下，妳真的愛他們嗎，勝過自己的性命？務必老實回答，這很重要。”
　　“他們是我僅剩的親人，是我活下去的唯壹動力。”
　　“明白了。”雷索點了點頭，壹字壹句說，“我救不了他們，但妳可以。”
　　“什麽意思？”
　　“真愛可以解除詛咒，這並非純粹杜撰，歷史上許多淒美的故事和記錄都是明證。妳追索的方向沒有錯誤，可惜舍近求遠，顯然阿莉等不到妳尋回真愛。但請記住，妳是世界上最愛他們的那個人，而親情也是最寶貴的壹種‘愛’，何必另找壹人？”
　　“您是什麽意思？”狼人目露疑惑，“我愛他們，視若生命、從來都形影不離，可他們仍然飽受詛咒折磨。”
　　“每篇童話故事中總有點滴真實存在，愛和鮮血，蘊含著驚人的力量。”
　　羅伊在旁邊插了壹句，他想起了屬於獵魔人傑洛特的故事，壹個和狼人遭遇極其類似的故事，心中突然就有了答案，“妳和兩個孩子之間不乏血脈交融的親人之愛，距離解決詛咒還差壹步——鮮血。”
　　“鮮血混合真愛就是壹劑靈藥，將終結所有的不幸！”
　　“說具體點！我該怎麽做？”狼人急切地追問。
　　少年莫名地看了阿莉和阿德壹眼，嘴巴誇張地做了個口型，不過沒有發出聲音。
　　“他們倆才是五歲的孩子，暫時離遠壹些吧。”獵魔人說著，隱蔽地掃了少年壹眼，實在不解他為啥知道驅除詛咒的關鍵步驟。
　　狼人心頭湧起壹股不安，不過還是按照要求把阿莉和阿德趕到不遠處的樹梢上頭。
　　“其實以它們的心智，無法聽懂太過復雜的談話……”
　　狼人想要驅除緊張的情緒，臂爪微微顫抖地理了理身上的毛發，它看見獵魔人張口了接著腦子變得壹片空白。
　　“妳是詛咒的載體，妳不在的話詛咒會消散大半。而承載妳最後生機的鮮血，妳死亡前的鮮血足以消除另壹半詛咒。”
　　“這就是解決辦法。阿莉和阿德將逃離詛咒，重獲新生。”獵魔人聲音緩慢又沈重，“用鮮血和生命，來驗證妳對他們的愛，願意嗎？”
　　狼人垂著頭，思考了很久很久，出乎意料地開口了，語氣決然。
　　“兩位大師，如果妳們說的是實話，那我會虔誠地為妳們祈福，否則，我會效仿噩兆神殿的祭司，用瀕死的生命發出惡毒的詛咒……”
　　“我雷索，以蝮蛇學派的獵魔人的名義起誓，之前對妳所言沒有半句虛假……否則終其壹生見不到學派復興的那壹日。”獵魔人臉色肅然無比，舉起了胸前的吊墜。
　　“我羅伊，以蝮蛇學派獵魔人的名義起誓……”少年緊隨其後。
　　狼人深深的凝視兩人的臉頰，許久，長長呼了壹口氣，“我最後還有壹個不情之請……兩位……兩位能否送我壹程？”
　　“我自己辦不到，即便掏出心臟也死不了，必須割下我的腦袋。這種活兒不該交給熟人，對他們而言太過殘忍。”
　　“亞倫團長，妳真的考慮清楚了？”少年註視著對方猙獰的狼臉，聲音不覺有些發抖，“妳願意放棄自己的生命？”
　　“是的……”他擡起頭，那張原本該猙獰的狼臉上流露出壹絲釋然，歪著腦袋，咧開頎長的狼吻，笑得很‘溫暖’，“我說過，我愛他們勝過生命，而且我等不及要去陪希娜……”
　　“不先向海蠍子的兄弟姐妹道個別，交代壹番？他們跟了妳好幾年，有權利知道真相，”獵魔人提醒道，“難道妳打算不告而別？”
　　“不需要的，別的人不清楚，至少愛佛琳早猜出了我身份有問題。但得麻煩兩位幫我捎幾句話，團長之位交給……還有關於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子也請……我的屍體按照家鄉的風俗……”
　　“我壹直以來飽受內心的折磨，每次看到兩個孩子被困於鳥雀的軀殼之中，想到女祭司慘死那壹夜、妻子離世的畫面，呼吸都痛徹心扉……也是時候了，讓孩子們從詛咒中解脫，用我的生命向祭司懺悔謝罪，我才有資格與我的希娜重聚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樹林間，暴雨終於停了下來。
　　烏雲散去，月亮就像被洗過壹遍，前所未有的皎潔、明亮。
　　少年高舉古威希爾註視著不遠處——
　　壹道猙獰的身影單膝跪地，沖著兩個乖巧可愛的小家夥低聲細語，燈籠似的大眼睛裏充滿了不舍和眷戀，“阿莉、阿德，還記得爸爸和妳們玩過的遊戲嗎？”
　　“天黑請閉眼！轉過身去心中默數、從十倒數到壹，然後來找我，誰先找到……那爸爸今晚就給誰講故事！”
　　“記住……阿德，不許偷看哦……”
　　“不許偷看哦……”
　　“不許偷看哦……”
　　悠長的聲音在林間回蕩，直到再也沒有聲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