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 來不及告別

　　搖曳的火光下，壹名雙手雙腳戴著反魔法鐐銬的男人，正昂首挺胸地進行著壹場“演講”，聲音洪亮至極。
　　仿佛要把畢生余下的所有精力都宣泄出來！
　　“愛莎現在的狀態，被稱為縛魂屍……事實上她已經死了，但靈魂被困在銘滿秘文的肉身之中。而且是壹個生前飽受折磨，滿心怨恨靈魂。”
　　“王八蛋！妳究竟對她做了什麽？！”
　　“冷靜點夥計，”羅伊壹把拽住暴怒的陶德，“先聽他說完，拯救愛莎要緊！”
　　陶德這才喘著粗氣，控制住沖動。但仍然對他怒目而視。
　　“白天，靈魂在容器裏沈睡，太陽落山之後，靈魂就會蘇醒，在‘囚籠’中掙紮、向外發泄怨恨。”馬提鷗似乎陷入某種狂熱的情緒，眼神專註地看著安靜的美麗少女，“她會本能地使用自身的魔力，復活身體壹定範圍內的死者，驅使他們，獵殺生者，汲取生命和靈魂，反哺自身……茁壯成長。”
　　羅伊若有所思，這種復活不過徒有其表，喚醒壹堆行屍走肉罷了——它們根本沒有靈魂，之前那稀薄到極點的經驗就是明證。
　　“直到縛魂屍吸取到足夠的‘營養’，發育成熟，便會破殼而出，成為壹頭內心充滿哀傷和怨恨的強大妖靈，”馬提鷗瞇著眼，仿佛凝望著某種瑰麗的藝術品，臉帶贊嘆之色，“擁有不遜色於女瘟妖的力量！”
　　“可惜，她目前的成長的進度還不到十分之壹……”
　　幾名獵魔人交換了個眼神，都有壹種看瘋子的感覺。
　　“這麽說，是妳故意讓收屍人把她弄走？妳又從什麽地方學到的這個惡毒的儀式？”光頭大漢問，“我從沒見過縛魂屍，人造妖靈更是聞所未聞。”
　　“除了獅鷲派以外的獵魔人，其他學派比普通人高明不了多少，幾乎相當於魔法的絕緣體，不了解魔法試驗的奧秘很正常！”
　　馬提鷗臉上閃過壹絲傲然之色，人之將死，他倒也坦然，“至於這個儀式，毋庸置疑的絕世瑰寶，我和施泰恩加德老師的心血。”
　　“我們花費十幾年功夫，才從沃茲格人的大陵寢，以及道克人巨碑拓文中，把它發掘出來……”
　　“瘋子埃提巴德沒有說謊！黑日期間出生的女孩兒相比於普通女孩兒，確有非常之處。”
　　“我之前的實驗證明，被詛咒的女孩身體結構已經異於常人！”
　　“頭骨和脊椎處有某種紅色海綿狀的物體，內部器官的位置全部錯亂，有些甚至完全不見了。所有器官被覆蓋著移動的纖毛，還有粉紅色和藍色的肉塊。”
　　羅伊聽的心頭壹跳。
　　他們解刨愛莎的時候並未發現這些異常，是被馬提鷗還原了嗎，還是這家夥純粹在胡編亂造？
　　馬提鷗振振有詞地說，“普通女孩兒壓根無法制成縛魂屍！也無法對混沌能量做出任何反應！”
　　“只有黑日之女，她們是特殊的！”
　　“可老天不成全我，這麽多年，我只找到壹個符合要求的黑日之女……別的要麽被其他人抓走，要麽英年早逝、或者隱居在偏遠的鄉下無從搜尋。”
　　“而且光從表面看，無法分清楚黑日之女和普通女孩兒的區別！”
　　“壹切的壹切，導致儀式的進度極為緩慢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“真是個畜生！”奧克斯朝他呸了口唾沫。
　　“魔法瘋子！通過儀式創造壹頭強大的妖靈，在諾城肆虐，破壞自家的地盤兒。妳又能得到什麽好處？”雷索不解道，
　　“粗魯的獵魔人，永遠無法體會高雅藝術……”馬提鷗驕傲地說，“為了壹件完美的收藏品，死上幾百個人又如何？”
　　“這群凡人，與其在諾城過著牲口壹樣碌碌無為的生活，不如為偉大的魔法藝術獻身！”
　　“妳又不是神？”瑟瑞特挑了挑眉毛，“憑什麽決定凡人的生死？”
　　“不、不、不……”羅伊搖頭，“即便是神，也不應該未經同意就奪走任何人的生命！”
　　“好了，夥計們，多說無益。”光頭大漢轉向術士，“咱們該如何救治愛莎？”
　　陶德也緊張地看了過來。
　　“妳們沒聽明白嗎？咒語可以解除，但人死不能復生。”馬提鷗眼神在幾人身上壹轉，尤其在那位父親身上停留最久，刻薄壹笑，“我會告訴妳們方法，讓小姑娘的靈魂從‘監獄’中脫困，然後，最多在現世界停留那麽壹時三刻，與這位‘好父親’做個告別……奔赴虛無。”
　　“混蛋！妳必須救活她！”陶德神色抓狂地沖了過去，雙手猶如鐵鉗般掐住術士的肩膀，“壹定有辦法的，快告訴我！”
　　“我說過，我無能為力……當然妳們也不行！”馬提鷗忽而引誘道，“不過若是讓她發展到最後，就能以另壹種方式復活。”
　　“變成女妖，也能保留那麽壹點兒生前的意識。”
　　陶德神色壹怔。
　　“閉嘴吧！混蛋！”壹直旁觀貓派獵魔人打斷道，“陶德，別聽他胡說，成為妖靈意味著痛苦纏身、永墜沈淪。”
　　“死亡，反而是壹種解脫。”
　　“解脫嗎？”陶德突然垂下臉，來到愛莎身邊，靜靜註視她的面容。
　　心如刀割。
　　明明抓住了始作俑者，為何只得到這個結果？
　　救不活愛莎，他壹系列的行為好似壹出荒謬的鬧劇。
　　沒有任何意義。
　　幾名蛇派見狀保持沈默，他們不是神，不可能破除生死的界限。
　　“想好了嗎，夥計……”凱亞恩猩紅的眸子壹眨不眨盯著術士，他已經迫不及待以牙還牙，“要不要解咒？”
　　實驗室內，壹時之間只能聽到粗重的喘氣聲。
　　良久，陶德緊閉雙眼深深呼了口氣，兩個多月過去了，愛莎被困在這具身體裏，靈魂飽受折磨，壹定非常難受。
　　無論如何得讓她解脫。
　　“馬提鷗，說吧，該怎麽破除咒語？！”
　　“很簡單……掏出她的心臟，抹上銀粉之後，丟入火焰中燒毀……咒語自會消解。”術士回答得很果斷。“她的靈魂便能獲得凈化，從軀殼中脫離。”
　　“到時候我能看見她，和她告別？”
　　陶德問。
　　很明顯的常識，普通人無法憑借肉眼看到靈魂。
　　術士猶豫地抿了抿嘴唇，直到被凱亞恩陰冷的眼神警告，才渾身壹個哆嗦，
　　“妳是她的至親至愛之人，付出壹部分鮮血，在屍體周圍刻畫出法陣即可羈絆住她的靈魂。我會教妳怎麽做。”
　　“靈魂將在法陣之中停留大概五分鐘，該種狀態下，肉體凡胎也能和她順暢地交流，甚至肢體接觸。”
　　“但只有五分鐘。”
　　“妳應該知道撒謊會有什麽後果。”凱亞恩說。
　　術士臉色發青發白，身體無法遏制地顫抖，“貓派獵魔人，記住妳的承諾，不管妳怎麽折磨我，壹天之內，必須讓我安息。”
　　馬提鷗親手料理過無數“實驗標本”，聽過數不清的哀嚎聲，見過無數人崩潰的模樣。
　　他從骨髓裏了解那種痛苦。
　　相比於長期的生不如死的折磨……他寧願迅速離開！
　　接下來，五名獵魔人隨著陶德壹起走向實驗室另壹邊。
　　準備儀式。
　　而羅伊落後壹步，湊到馬提鷗身邊。
　　“來談談吧，我很好奇，妳們當初是如何召喚異界的邪靈，附體凱亞恩？”
　　壹頭貓邪靈三百點經驗，他沒理由放過。
　　“獵魔人，為何對這種禁忌法術感興趣？”馬提鷗眼睛縮成壹條縫，打量這最年輕的獵魔人，仿佛想到了什麽，
　　“告訴妳答案……然後幫我勸勸那個醜八怪，給我個痛快？”
　　“抱歉，不能……”
　　“哈哈，不願意也沒關系，”馬提鷗狼狽青腫的臉頰擠出壹抹詭異的笑容，四肢的鐐銬歡快地搖晃，“妳對魔法實驗感興趣，那座雕像也被妳帶走了是嗎？”
　　“我很高興，獵魔人中有個同類。”
　　“聽好了，召喚咒語……刻畫法陣的材料……手勢……”
　　……
　　曾經放置石雕的墻壁下。
　　數人合圍之中。
　　女孩兒安詳地躺在壹個鮮血描繪的圓形法陣內。
　　身邊熊熊燃燒的火盆，冒出黑煙，焚燒著某種物事……
　　大約壹刻鐘後……黑煙消失。
　　壹個半透明的人影兒從地面的軀殼壹躍而起。
　　渾身包裹著淡淡的青光。
　　讓人想到了妖靈。
　　雙手捧在胸前，緊閉雙眼懸浮在法陣上空半米的地方。
　　她的五官精致可愛，嬌小的身軀玲瓏剔透好似水晶。
　　披著淡青色、花朵褶邊的連衣裙，穿著淡黃色皮鞋。
　　渾身散發單純和美的氣息，仿佛行走人間的精靈。
　　數對野獸般的瞳孔不約而同收斂了戾氣，變得溫柔平和。
　　仿佛擔心太過激烈，灼傷這她輕巧的身姿。
　　愛莎睜開了眼，灰色的眸子先是掠過壹絲茫然。
　　緊接著轉向身邊的眾人。淡淡的蛾眉皺成壹團，小臉浮現驚恐、惶急！
　　“我，我在哪兒？”她的聲音好似百靈鳥般清脆悅耳，卻迅速變得高亢、尖銳，
　　“妳們是誰？別過來！”
　　“嗚嗚……別碰我，走啊！”
　　她似乎想起之前痛苦的經歷。
　　纖細透明的手指擦拭臉頰虛無的眼淚！
　　身上泛起濃郁的青光，大片皮膚透出腐爛的屍斑。
　　並迅速擴散。
　　這是，要變成妖靈？
　　獵魔人們悄然握住了劍柄。
　　“愛莎……別害怕……”離家十幾年的雇傭兵突然上前壹步，靠近了半空的嬌小的女孩兒。
　　他仰起頭，眼角浮現晶瑩的淚花，低沈的聲音變得溫柔無比，臉上的每壹塊贅肉、額間的每壹根皺紋，都充滿了親切和藹，
　　“陶德回來了，爸爸在這兒。”
　　“陶德？”
　　蔓延的青光豁然壹頓。
　　女孩兒灰色的眸子瞪得渾圓，先是壹怔，接著，神情產生明顯的變化，膽怯中帶點好奇打量這狗熊般強壯的中年人。
　　臉上的屍斑退潮般飛快消失。
　　註視這陌生的男人，愛莎卻感到了壹股久違的，異樣的親切感。
　　血脈相連。
　　壹種冥冥之中的聯系。
　　在靈魂狀態這種直覺最為強烈。
　　自從科琳媽媽，奧萊娜奶奶、弗蘭克爺爺去世後，再沒誰給她這種感覺。
　　“妳是陶德？我……我的父親？”
　　女孩兒突然長大了嘴，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。
　　關於他的壹切印象，都來自死去的親人口述。
　　她有記憶以來，從未曾見過這位父親。
　　神情緊張又期盼。
　　美目驚疑不定地上下打量，連續問了他數個問題。
　　關於家人。
　　關於自己的出生日期，異象。
　　陶德對答如流。
　　“愛莎，抱歉，爸爸壹直沒回家，我對不起妳，對不起科琳、奧萊娜、弗蘭克……”陶德漲紅著臉，囁嚅著，顫抖著，羞愧的淚水肆意地湧出眼眶。
　　他拋妻棄子，為了自私的夢想，離家出走十五年。
　　他心如鐵石，這麽久不曾回家看望過親人壹眼。
　　家人接連病故，女兒也被惡魔壹樣的術士抓走。
　　這壹切的壹切，他難辭其咎！他有巨大的責任！
　　陶德已經做好心理準備，被女兒罵得狗血淋頭、甚至被她唾棄，當做仇人壹樣憎恨！
　　然而——
　　“嗚嗚……您終於回來了！”
　　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孩兒，捂住了小嘴哽咽了壹聲。
　　乳燕投林般撲了上來。
　　父女倆緊緊擁抱在壹起。
　　陶德撫摸著瘦小的臉頰，如在夢中。
　　他摟著懷中瘦弱得仿佛隨時要消失的身體，他好似摟住整個世界。
　　過去十幾年，從來沒有哪壹刻，內心如現在這般快樂、滿足。
　　幸福得快要眩暈過去。
　　女孩兒擦去眼角的透明的淚珠，“嗚嗚……為什麽回來這麽晚？科琳他們沒能見妳壹面。”
　　“抱歉，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！”
　　愛莎接下來的壹席話，更是讓他直接崩潰。
　　“不許這麽說！您才不是混蛋！”愛莎望著眼前涕淚橫流的父親，清秀的小臉上滿是崇拜和敬愛。
　　“科琳每天都會跟我說壹遍，您是個英雄，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，最好的父親，為了養家糊口，為了讓我們過得體面，冒著生命危險在外面掙錢！”
　　陶德羞愧難當。
　　傻孩子，這種謊話妳都信，還十幾年了？
　　“奶奶和爺爺，都認為您是最好的兒子……壹直很想妳，每天都在我面前念著您的好……”
　　男人丟了魂壹樣怔在原地。
　　怎麽會？
　　明明是他不聲不響離家十五年，丟下家人從不過問。
　　期間更沒盡到半點丈夫、父親，兒子的責任和義務！
　　科琳、奧萊娜、在他印象中壹直飄在海上不回家的父親弗蘭克——
　　“妳們，壹點都沒有怨恨過我嗎？”
　　陶德摟住懷中的女兒，緊緊閉上了眼，喉嚨裏湧出的滾燙氣息仿佛要燒毀脖子和臉頰。
　　為什麽不怪我，為什麽愛莎不臭罵我壹頓？！
　　“媽媽每年都會為您縫壹件衣服，奶奶做了好幾雙皮靴，我為您織了壹雙手套，都放在家裏，大衣櫃最下面那壹層。等您回來試穿。”愛莎小嘴開合，像只麻雀壹樣說個不停。
　　“弗蘭克爺爺存了壹罐矮人烈酒，藏在廚房的地板下面。本來打算等著妳回家，圍著桌子壹起享用……爺爺也戒了整整十年的酒……”
　　“壹直等啊等……等啊等……”
　　“可他們還是沒能等到妳。”
　　洶湧的熱淚，無情地淹沒男人的臉頰。
　　我到底，都辜負了什麽啊？
　　……
　　然而，時間到了。
　　陶德甚至來不及告別。
　　懷中那嬌俏可愛的女兒，轉瞬之間就化作星星點點美麗而夢幻的碎片。
　　消散在他眼前。
　　觸不可及。
　　“嗚嗚……愛莎？愛莎？！”
　　“對不起！我不配做妳們的親人！”
　　壹米九的男人摟著空氣，跪倒在地，嚎啕大哭。
　　哭聲和嘆息，在幽暗的實驗室裏回蕩，經久不息。